八十年代初的我，跟着当教师的父亲在集镇上读小学四年级。对于面包这个词比较生疏，只在《中国少年报》上见过，只感觉到面包呀、牛奶呀这些报刊上罗列的食品，那么的高大上，它们离我非常遥远，从来也没有想到能够吃到这些东西。而我老家村里那些读不到报刊的同龄孩子，估计这样的词汇是天方夜谭吧。

      的确，对于我们这些在农村的孩子来说，最常吃到的馍馍就是红薯面蒸成的窝窝头，那是用手捏成中间有个深深凹陷、类似捣蒜用的臼一样的馍。那东西，刚蒸出来比较黏，非常沾手，软软的，带有一点红薯特有的甜味，一口咬下去，窝窝头上面留下两个门牙印——因为红薯面是不能发酵的，都是死面，没法象小麦面那样发得很好，松软得如棉花。当然，热气腾腾的窝窝头里面，如果能再放一点调好的辣椒，味道就更好了，每当这时，家长便会念叨：“窝窝头蘸辣椒，越吃越上膘”，催孩子快点趁热吃。要知道，凉透的窝窝头又干又硬，非常结实，牙口不好的话，会硌掉牙，这可不是笑话，有人亲眼见的。而饥饿的人，费力咬掉一块干窝头，没有任何美妙的感觉，倘不是肚肠一直在叫嚷，你断不会去吃这个不会勾起半点食欲的东西。大块的硬馍块是没法下咽的，必须用牙齿反复咀嚼，咬碎成小小的颗粒，混合口腔里的唾液，才能吃进肚子里消化。饶是如此，还有许多人吃罢凉窝头还是会闹肚子疼的。干透的窝窝头黑黢黢的，坚硬似铁，砸狗保证叽叽叫！

      除了窝窝头，偶尔还有一些玉米面蒸成的馍馍，而七成熟的玉米棒子煮熟特别好吃，可我不知道，用熟透的玉米粒打成的面粉，蒸出来的馍头虽然闻起来香，却吃到嘴里，却没有馒头的味道，有点象豆腐渣，总如嚼沙粒一般，比较粗糙。至于其他的诸如高梁面锅贴饼子，豆麦面条，口感实在不敢恭维，更有甚者，我还在远房亲戚家吃了一顿棉饼拌面糊糊，那能叫食物吗？呸！

       最好吃的是小麦面，豫东称其为好面。言外之意，其他五谷做成的馒头，统统是杂面，是无法与高贵的小麦面粉相比的。小麦面经发酵蒸出来的馒头，雪白雪白，散发出一种绝对诱人的特有的香味，在饥饿的年代，这个妙不可言的气味是不可抗拒的。当然，相对于窝头基本上可以随便吃，而小麦由于产量少（那时的小麦施用农家肥，亩产在100斤左右），口感好，而被人格外看重。普通人家，只有过年才会蒸少量的纯白面和一些白面与杂面混合在一起，蒸出来的花卷馍。即便过年，当你手拿一个白面红薯包站在一群小伙伴面前时，绝对能赢来一大堆羡慕的眼光。

       而面包是什么？会比好面馍馍更好吃？彼时的我，心头这个疑问久久不去。

       那天，有个同学在班里宣扬一个重大消息：“街上供销社货架上有面包，八分一个，黄灿灿的，我也买了一个，特别好吃！”他把“吃”字咬得很重，语气中透出的，是十二分的得意之感！

       “真的吗？什么样儿的？什么味道？”旁边几位同学异口同声地问道。

       “我也说不上来，只知道好吃，反正你们吃过就知道了！”

       以后的时光，陆续有同学吃过，照例炫耀一番，我的心痒痒的，但是，从来没有过一分零花钱我，从来也没有奢望，能够真正吃上一个黄面包。

       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，父亲给我两块钱，让我到街上亲戚家还帐，我到那个亲戚家说明来意，并把钱放那儿，转身要走，亲戚叫住我：“前天给你家买的麦麸托人捎回你家了，每斤又便宜五厘，共20斤，便宜一毛钱，给，这一毛钱你拿着！”说着，把一毛钱塞到我的手里。原来是给家里的小猪买的麦麸，母亲常常用它搅拌剩饭、涮锅水来喂猪。

     我昏昏沉沉地离开亲戚家，手里捏着这一角钱，突然有个念头，这个想法惹得小心脏怦怦跳起来：这钱父亲不知道，我悄悄地花掉也没事儿，那么，我可不可以买只面包吃？但是，这样做，又似乎不太妥当！唉！买不买呢？

       这种矛盾的心理，在返回的路上，一直纠结着，到了岔路口，明明应该继续向前的，我身不由己地向右转弯，来到副食供销社副食门市门前。一进门，就闻见一种特别的芳香味，食物分子弥漫得到处都是，令人馋涎欲滴，我使劲吸了吸鼻子，贪婪地想把这美味的空气全部吞咽到肚子里！

       我走到柜台前，把土黄色的一角钱伸开，摊平，放到上面：“买个面包！”

       售货员懒洋洋地走过来，面无表情地拿起钱，返身从陈旧的货架上，拿起并排的三只面包（现在看来，这卫生条件特差），掰下一个，递给我：“给你！”

       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，与沉甸甸的窝头明显不同，它轻飘飘的，全无一点儿重量，柔弱如空气，我的脏兮兮的小手，生怕亵渎了它，碰伤了它，面包的最上面金黄金黄的，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黄铜，侧面略显白色，又松又软，如棉花一般，又如一只胆小的兔子，静静地卧在我的手中。

      “它是属于我的了吗？”我内心里问自己，几疑是梦，四下张望了一下，才确信是真的。

      我转过身，飞也似的逃了出去。

      走到无人的地方，我才把它慢慢地放在鼻子边，用鼻子狠狠地嗅了嗅，才张开嘴唇，轻轻地撕下一小块，瞬间，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味迅速充溢了我的口腔，我不敢咬下去，生怕伤害了它，只用舌尖来回搅动，尽可能让口腔的每一部分接触到，品尝到这种没法用我小学四年的贫乏词汇来形容的美味。

      很可惜，虽然我尽可能地想把这个美好的时间延长，慢慢享用，没有用牙齿咬，没有反复咀嚼的动作，但它还是很快便溶化在嘴里了。我继续一点点地轻轻撕咬，一点点地任其在口腔消失，一会儿功夫，就这样，它还是全部进了我的肚子，对于饥饿的肚子来说，这丁点的食物的确太少了！

       我有点遗憾，想起了那个没有品尝到人参果，给囫囵吞下去的猪八戒，为自己也做了惷事开始自责起来。

      但从此以后，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美味的面包了！

           天狼孤星于7.21